今天我录影的现场改在台北市士林区东吴大学旁边的钱穆故居,也就是钱穆纪念馆,这个房子当年是钱穆先生住过的,在这里住了二十二年,今天我跟大家谈一谈这位曾经跟我有一点交情的历史人物。
钱穆纪念馆现在改名叫钱穆故居,这个房子来源上有一点趣味。就是钱穆在香港的时候,蒋介石要拉拢一些有名的学者到台湾,蒋介石就送了他这一栋房子。可是好死不死的、阴错阳差的、时过境迁,蒋介石死了。钱穆老了,当他九十六岁的时候,发生了这个房子的产权问题。台北市政府说这个房子产权是属于台北市政府的,所以在钱穆九十四岁的时候,由台北市政府通知他说“你只能住到一九九二年,你要搬家了”,钱穆就很怄气。出面要赶他走的那个人名字叫做陈水扁。后来钱穆在九十六岁的时候就离开了这个家,九十六岁那年的六月离开,八月他就死掉了。那时候钱穆两个眼睛已经瞎了,他以为要到外面去讲学,暂时住到旅馆里面,孰不知他住的就是台北市杭州南路他另外的一个家。这个纪念馆就空下来了,最后由台北市政府接收,交给了东吴大学照顾。
现在这个房子就这个情况又是好死不死,又是阴错阳差,这个陈水扁由台北市市议员当成了台湾的所谓总统。他为了表示他的宽大,表示他的度量,向钱穆的太太道歉,说当年我不该把钱先生赶出来的。我又表示意见了,骂了一顿陈水扁:“你当年赶他出来是对的,现在你又道歉是错的,为什么呢?他的确不该住这个房子”。可是我必须说,钱穆走了,这个房子作为纪念馆也不是坏事。
我说过我跟钱穆有一点因缘。当年钱穆三十七岁能够在北京大学教书,就得力于当时的风气就宽大,对知识分子有才干的人网开一面,今天这种网收得很紧了。钱穆他是一个思想很旧式的,因缘际会在北大教书,然后抗战的时候在西南联合大学。可是这个时候,他因为保守被国民党看中。国民党需要那种很本土的、很保守的,思想有点冥顽不灵的。所以钱穆跟国民党的关系就很好。
钱穆就跟我说,没有超过三百年的书不要看。他是说这个书,要经过时代的淘汰,经过三百年以上的淘汰,这个书还在存在的,这就是好书就值得看的书;那些没有经过淘汰的书或者被淘汰掉的书,就不值得一看。可是什么东西来淘汰它?要靠时间来淘汰他。这个理论是很恐怖的。可是我后来发现,这个老先生就是这样做的学问,他就是古书念得熟。可是在我们看起来,这些书不是很宽的。所以我觉得钱穆一辈子,他的成就跟他的毛病都在这里。他念的书,念得滚瓜烂熟,然后运用起来推陈出新;他没念过得孤陋寡闻。所以钱穆给我李敖整个印象,就是说我们为什么人要受完整的教育。典型的例子,看到钱穆就知道。受完整教育的人,说在大学里面他也鬼混,在研究所也鬼混,在念博士也鬼混都有之,可是当他进入大学那个环境那个气氛、那个空气那个氛围,使你没有吃过猪肉,也看过猪走路,知道什么是学术,什么是一般的平均的常识。可是当你是个苦学自修、闭门造车而成功的学者的时候,你会犯这个严重的毛病,候你的学问高低不平,你会讲出很深的话来,你会讲出来很幼稚的话来。我李敖为没有把这种正规教育看在眼里,可是我们读书我读得均衡感非常的好,可是钱穆不属于这一类,他没有均衡感,他读的就是他那些古书。结果怎么样?结果现在看起来有些是笑话。
刚才我谈到他写了那部书《先秦诸子系年考辨》,文章写得考证得非常的精神。譬如说他考证中国古代说,有一个孙膑,另外一个就是孙子孙武,他考证的结果,孙膑和孙武根本就是同一个人,根本不是两个人。考证出来以后大家叫好“钱穆是大学者!”。可是好死不死,在一九七二年,山东银雀山发掘的古墓出现了个东西。什么东西啊?一个是孙膑兵法,一个是孙子兵法,证明了什么?两千年的古坟出来,告诉了我们,孙膑是孙膑,孙武是孙武,这两个是两个人不是一个人,钱穆的考证全部错误。所以这就告诉大家,我们做学术研究,可是努力了半天,结果是错误的。钱穆就发生了,这么严重的一个错误,可是要等到一九七二年,山东省银雀山的古墓发掘我们才知道。这个故事也告诉我们,闭门造车、抱残守缺可以变成有名的历史学者,并且成了学者以后也无法推翻他。可是我们必须说,当一个新的证据出现的时候,很多学问都被推翻了。钱穆对孙膑、孙武的故事告诉我们现代的学术在现代的考古学的发达之下,要经得住这个考验,否则你写得再好的论文,也经不住时代的淘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