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台湾连续住了五十七年,有一些奇怪的遭遇,其中的一个遭遇就是我认识了国民党大特务乔家才将军,他是国民党情报局主持北方情报业务的大将,他被蒋介石关了七年多。蒋介石死了,他出狱以后写了一部稿子叫做《南柯一梦》,这部稿子讲的就是他自己坐牢里的黑暗遭遇,他自己不敢发表,到我家里来把稿子交给我,那时候他八十四,他没说要我发表,可是也没说不发表。他当然知道,我拿到这一部稿子以后就好象猫叼到一条鱼一样,一定会吃这条鱼的,知道我一定会处理的,所以我就把它发表了。
就这么一个人,他努力去救国,可是整个家族要付这么大代价,到了最后连一张全家福的照片都要靠计算机合成,靠剪贴才会出现,连照片上一家团圆都做不到,乔家才先生最后的遗嘱,他讲到遗体务必于七日内火化,骨灰永留台湾,不要携归大陆。为什么?他基本上还是那种一个情报人员怕共产党,反对共产党的底子在他心里面,所以说骨灰不要回去了。我们可以看到,他的子女皆已长大成人,各自独立,遗产供我妻养老之用,哪个妻呢?就是到台湾以后他又讨了个太太,真的那个太太已经牺牲了,这就是一个家族整个的故事。
我以为我只跟八十四岁的这么一个老特务有这么一段交情,替他发表了他的回忆录,可是没想到到了今年,我收到了他家大小姐从沈阳寄给我的信,和这个合成照片,等于我跟他们有两代因缘的交情。
我们为了爱国,有的人的家庭付了多么大的代价,这种故事并不是说只抓到了乔家才这么一个故事,我随便举个故事大家看。曹亚伯着“武昌革命”真史,曹亚伯是什么人,曹亚伯是孙中山在“伦敦革命”的时候,由曹亚伯出钱接济他的,可是曹亚伯在革命成功以后,阴错阳差被关起来革了半天命,结果他自己被关起来,他觉得国民党同志对他们太不公平了,就写一部书叫做《武昌革命真史》,这部书有这么厚的三本,当时胡汉民汪精卫这些人,认为他说了太多的真话。
不许这个书出版,换句话说这部书作废了,所以《武昌革命真史》变成了切角版的书。曹亚伯革了半天命,发现后来是这种下场,同志是这样对他的,他是多么伤心。
到了台湾,我又阴错阳差之间认识了一个人他叫曹昭苏,曹昭苏写了一部书叫十年《绿岛命残留》,他儿子变成了政治犯,爸爸革命被抓,短时间放出来了,儿子又被这个政权抓起来,在绿岛关了十年,这就是曹昭苏。告诉我们什么?告诉我们喜欢革命吗?喜欢爱国吗?喜欢救国吗?两代都要坐牢,第一代还跟孙中山那种关系,都没有用。
我记得在听到一个故事,就是在抗战的时候,一个革命先烈的儿子被抓了,警察打他,他才说不要打我,我是革命先烈之子,打他的人就讲了一句话,他说我是干什么的,老子就是要专门打先烈之子的。
我们看到了曹亚伯和曹昭苏的遭遇,才知道原来乔家才将军他们的遭遇是另外一类的,而曹氏父子的遭遇又是另外一类。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,数天涯依然未坐牢者几家能够,我们才知道中国人,尤其是中国的志士仁人们,为了爱国、为了救国,虽然这个国最后是被救起来了,可是对个人说起来,他们所付的那种凄惨的代价不是一代,而是两代的代价,不是男人,而是老婆都跟着付了代价。
我们觉得叙述起来非常的凄惨,可是当我们有机会知道这些事情的时候,我们不能不叙述,因为他正好是我们中国人的血和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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